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

阿公再見


在鄉下長大有一個好處:實際明確地見證了台灣經濟奇蹟。

兩歲以前我住三合院,爺爺奶奶是每天下田的農夫。三歲以後爺爺跟叔公們在農地裡蓋起三層樓房子,自己蓋喔,一戶一棟、四家相連。門口可以曬稻穀,三樓、每一家樓頂都有神桌,拜拜時孩子們端完菜去擺好可以互相串門子。

孩子們會成群結隊去看火車,奶奶們一起在河邊洗衣服,冬天都是親手包粿。收割完的季節奶奶種甘蔗,我還搭過牛車。以前沒有麵包店,是麵包車來巡迴。餅乾也是發財車來賣,碗粿阿姨是用瓷碗炊好,腳踏車後面綁一個大籃子沿路賣,吃完了把碗擺在窗櫺,總之會有人來收走。

爸媽是國中老師,分發到雲林縣古坑國中,我很時髦地念天主教幼稚園(我想是我媽那個台南姑娘的堅持),那時候我爸騎偉士達。中班左右家裡買了裕隆汽車,那是 80 年代經濟起飛的時候。所以小我六歲的弟弟出生時,已經有汽車坐了。

小學四年級爸媽在斗六市買地找設計師、老爸當監工自己蓋房子。週末的休閒就是四處去找家具。我家的檜木門板到現在都還不壞不蛀。那年中秋節新屋落成,老爸開著跟叔公借來的小卡車(平常用來載柚子),載著最後一點家具,小孩露天吹著風我們搬進新家。接下來就跟一般城市裡的孩子差不多了。國中嘛高中嘛,只是斗六一直到我高中畢業都還沒有補習班。我也不知道我英文哪裡學的。

想起這些是因為阿公過世了。阿公一直話很少,像一隻溫馴的貓。鄉下人有信仰,他是我家附近廟裡的理事,不積極、不是廟公,但定期捐錢,因為他是家族裡五兄弟的老大,有點像是代表家族對天地表達一點虔敬。我考聯考(其實是推甄)的時候阿嬤都有帶我去拜拜,那是座慈眉善目的觀音。阿公跟牛的感情很好,我從來不記得他走到哪裡去,就是在走在不寬的柏油路上牽著牛回家。

阿公跟我說過:人的一生像太陽,東邊出來、到了中天,然後就慢慢地西下成夕陽,這是天命。我在阿公身上沒看過什麼渴望。他看不懂電視,也不識字,就是天亮出門幹活,傍晚回家,做他會做的事情:種田。近幾年他身體不好,話又更少了。最常跟他在一起的是印尼傭人阿樂。有時候我覺得回去老家,眼前的髒亂污黏會破壞我的兒時回憶。那個廚房裡我媽曾經時髦地穿起圍裙做蕃茄蛋炒飯。

不過,這也就表示,世間什麼都留不下什麼都帶不走。留不下阿公,帶不走我的回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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